星月像石头一样飞散文
一、
春天把中学围墙外的荒野刷成粉绿,又在绿油菜地竖起一片金黄,再在其中安插几个戴斗笠的农民和穿外国晚礼服的燕子,另外再安排几阵烟雾样的雨,泥土和泥土上的一切就都腆起肚子怀孕了。我蹲在中学外的水库边,研究和头发一样浓密的柳条上青春痘状的绿疙瘩,水边的草丛里好象都有了蝌蚪,如同用毛笔蘸着淡墨点染成的,刚从宣纸上滑落到水里。春天把什么都弄得很有意思,就是忘了我。似乎我是油墩街的异乡人,它就可以不必对我做点什么。我穿着冬天的黑牛仔,被县城和季节遗落在油墩街中学里。
油墩街是挨着景湖公路建成的集镇,从空中俯瞰应该是只长蜈蚣,公路是它的脊背,两厢的房舍是参差不齐的足。之所以拥有这个油腻奇怪的地名,据说是因为早年此地有几个香飘数十里的榨油坊。中学在西南郊的一片田地中,由数排长条形的教室和一块泥面田径场构成,朝着油菜地的围墙永远豁着牙。所有的农村中学都是这样,校方在学校前方设个大门,个别学生就在学校后方的围墙开几处小门,无论怎样都堵不住,似乎这个漏洞是枯燥刻板的校园生活的必要补充。油墩街中学和其他农村中学不同的是,它是一所省重点中学,文科班一度超过县中。
以我现在的社会阅历看,和油墩街的干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当时对师专毕业生有一刀切全部分下乡的规定,但有点门路的人还是变相留在了县城甚至市里。我父亲有个在省里一个重要部门当厅长的舅舅,一个用自己的签名给许多人修改过命运的人。他写了个条子给我父亲,让他去找地委一个领导。结果父亲把条子和我一并交给那个领导后,就在这件事里彻底消失了,或者说逃跑了。别人的父亲为了子女可以去违法乱纪,我父亲不会为了我的前途磨损他的面子。我说的只是磨损而不是丢失,他可能觉得求人办事时堆砌笑容的工程太艰难。
那个人第二次见到我时,目光像条慵懒的蛇。他不咸不淡问我厅长家的近况,我告诉他我一无所知,然后看见他眼窝里的蛇睡着了。留在市里的事在父亲逃离之后也从我的运程中逃离而去。1991年秋天,我像一片梧桐叶从上饶向故乡飞去,掠过县城的上方,飘落在180里路外的油墩街。不过我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那样的年纪,流浪比做皇帝的女婿更能激发我的虚荣心。悲壮、孤独和泪水是我的日常用语。直到现在,某种偏见还残留在血液里:似乎快乐可耻,而忧郁光荣。
油墩街的冬天很配合我的偏见,人们被冬雨关在屋子里,睡觉、打牌,调情;棉花地和松树大块大块地铺展厚重色块,田野终日游荡着潮湿的寂寞空气,一条黄泥小路蛇行其间,把我每天的散步引向远处的水库山林。我把那里想象成十月党人的西伯利亚,把学校分给我的房间命名为小木屋,其实它不过是教室过道边四间小房中的一间,只有两面是木板墙。我把自己当作光荣的被流放者来尊敬,整天用收录机听钢琴曲,偶尔还画幅油画,写首关于夜晚的诗。我害怕周围人破坏了我的伟大的孤独,不与任何人为伍。隔壁及对门的三个教工,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初中同学,家也在县城,我每天和他说的话不超过两句。他们三个人构成小社会,我成为孤悬大陆之外的小岛。我抱着吉他唱歌时,夜晚从大陆包抄而来。
只有学生能感受到我的光辉。不光是我教的高一学生,还有其他年级的,他们星星似地闪烁在窗外的夜色里,眼睛被我的歌声擦亮。一个着西装的高个子男生穿过槐树筛下的光斑向我阔步走来,面孔黧黑,目光燃烧,走路时发稍震动,似乎刚从二三十年代的进步电影里走出来。他是校文学社社长,有超群的演说和组织才能,只是数学一次也考不及格。他拿着自己的作品给我看,不时还带来两瓶啤酒和家里带来的腌菜焖肉。走进小木屋的各年级学生越来越多,有的带着诗文,有的带着素描,有的带着笛子和准备考师大声乐系的刚刚变声的嗓子。女生敢来的很少。学校里不少老师的妻子是从自己学生中培养出来的,我厌恶此类的猜疑发生在我身上,对女生矫枉过正地冷漠着。她们遇见我会红着脸走开,个别胆大的在周记里对我的外表和风度做夸大其辞的描述,我迄今仍记得的一句是:语文老师头发很浓密,如果一只虱子爬进去肯定要迷路。
以审美的心态度过了乡间的第一个学期后,回城过年时,就听到有同年分下乡的县城同学调回城的信息。我父亲在县中做教导主任,他用教育局长敷衍群众的话严厉地告诫我:在乡下没教满两年,别谈回城的事。我像块沉重的石头,深陷在油墩街的泥泞里。
春天的乡间一切都野心勃勃,农民每天赤脚站在水田里眺望秋天,连冷血的蛇都在洞口探头探脑,伺机复出。我在孤独里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思念城市和远方。我写过一篇《暗恋景德镇》,详细描述了我在油墩街时对这座小城市不可思议的挚爱。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和景德镇约会一次,去那里买书和磁带,看电影,在歌厅给自己过生日(22岁),或者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徒手在街头走晃荡,观摩同龄人在城市的恋爱方式。在乡下,并不是找不到爱情,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在油墩街,一个姑娘和你约会两次后,就要带你去见她的父母和身体强壮的哥哥。我当时心仪的姑娘是必须说普通话留披肩发的,她要漂亮,还要喜好无病呻吟,不时让泪水决堤打湿我的胸口。在城市待了许多年后发现,这样的姑娘城市里也几乎是没有的。但22岁时,我相信城市储藏了我所有的梦想。
景德镇是去得最多的城市,九江、瑞昌和德兴也去过一次。德兴是暑假去的,去找师专和我不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她不算漂亮,但很懂事,一直想做我姐姐,在校时常帮我洗被褥,毕业后留在县中。我基本不跟没有爱情前景的女孩交往。那年夏天,我顶着烈日,乘客车去德兴游逛,没有目的,就连暧昧的期许都没有。德兴二日,我跟着女同学在白晃晃(阳光和迷惘混合出的印象)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梦游一般。两天里到底去过哪里,见过谁,说过什么话,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钱花光了就坐车回来了。我只是很少去县城,每次回去,都有已调回城的人小心翼翼地问我:还在乡下没调回来吗?那种以善意的名义表现出来的小心刻意得接近炫耀。
更多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在乡下盲无目的地四处乱蹿。自行车是县城一位高中女同学送给我的,她结婚前夕,还托一个生人给我捎来一只沉甸甸的铜打火机(不知有何寓意)。打火机没几天就被熟人半开玩笑地抢走了,那辆旧二六自行车成了我形影不离的马。许多黄昏,我骑着它沿景湖公路黑亮的柏油路面狂奔,下坡时还猛踩踏板,车子快得要贴着路面飞起来。一面骑一面用美声方法高唱: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那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茶花女》里的饮酒歌也是常吼的曲目:请大家斟满酒让我举杯,杯中美酒使人心醉……青春好象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路边的行人笑嘻嘻地看着。我像一架携满泪水的低空轰炸机从村庄的阴影中呼啸而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了,一段普通的乡村生活为何能掀起那样绝望的情绪?还动不动就把梵高和尼采硬拉过来做隔世兄弟,似乎自己的痛苦也是伟大而崇高的。后来到了城市,情形非但没有改观,忧伤和疯狂比在乡下更有过之。或许,20岁本身就是一种在自虐中寻求悲剧美的年龄?
二、
鸦鹊湖农场离油墩街十数里,濒临鄱阳湖,有大片肥沃的水田,是我们省重要的商品粮基地之一。我童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在那里的中学教书,有十多年没联系过。我忽然想起了他。一条三四米宽的铺满粗砺黄沙的机耕道,镶满无数水做的大小镜子,拖拉机和小四轮驶过,溅起的泥水能把人拍倒。好在路是平直的,像木匠的墨线,邦的一声弹在鄱阳湖平原绿油油的腹部。沿途的村庄是墨线的结,大概三四里才有一个,比其他地区要稀疏。几十年前,这里连炊烟都望不见,居民大多是农业移民,一个火热时代的遗迹。我参照炊烟骑行,两个小时能望见鸦鹊湖中学褪了色的红旗。在农村,高挂着红旗的简陋院落一定是学校,全国都差不多。
中学所在地只是鸦鹊湖农场的一个分场,离总部还有几里路。我的朋友师范毕业后被分到这里。师范生能调进城的概率比师专生要低十倍,虽然几乎每个青年都做过城市梦,大多数人还是像种子一样,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他只比我大三岁,脸上已有在婚姻中沉溺过久的痕迹。妻子是就地取材找的,女儿也有好几岁。学校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还有一小块菜地。他是学校初三数学把关教师,毕业短短几年时间,已完成了一生的全部内容,剩下的时间用于重复自己。他爱好吹笛子和多情善感,在虚拟的“姑苏行”中回味提前散场的青春。这是我后来不断从油墩街赶往鸦鹊湖过周末的原因。我当年交朋友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对待现实即便是妥协,也要一步三回头,用痛苦折射出良好的生命质地。
每次去都要喝几盅谷酒,在月光漂白的小路上散步聊天。刚毕业时有个邻县的师范女同学跟着他到鸦中呆了差不多一年。她的父母是反对的,同学也大多反对,她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也是反对的,只是爱情命令她背井离乡。但爱情很快被乡村的暮色稀释了,争吵了近百次后,水珠最终被火蒸发。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数年后朋友了解到一点她回家乡后的婚姻,并不比在这边更幸福,这更加重了他心里的病痛。
我一般到深夜才从鸦鹊湖往油墩街赶,虽然等待我的只是一座空无一人的破屋子,我回归的急迫却有如内脏要回到温热的胸腔。冬天常遇上雨夹雪,天黑得看不清路面,我把头缩在皮夹克里,一路呐喊着疯骑,不管前面是水洼还是断沟,只要不摔死就行。回到房间,我在镜子里看见的是个脸部肌肉扭曲的泥人。
吴剑权是我20多岁时交往最密切的朋友,我从18岁起就叫他老吴。老吴个子不高,走路如同接受检阅,挺胸收腹迈阔步,散步时我常跟不上他前进的步伐。他大脑里储存着我青春期全部的秘密。1990年至199 年,他在皇港农中重复着我在油墩街的命运。他父亲是县检察院的离休老干部,骨头比铁还硬,一辈子不向任何人低头,也包括子女。这导致老吴滞留乡下的时间比我还长两年。皇港离油墩街近两百里,他是唯一来看望过我的男同学。(另两个是女生,不过她们的到来和探监差不多,只是让我在顾影自怜里陷得更深了,暂且不提她们。)我不仅在木屋和街头小酒馆里接待他,还在课堂上接待他。我上语文课时,把他也请上讲台,说他是从远方来的流浪歌手,让他用比我更严重的美声演唱《三套车》,把语文课演变成音乐课。他的另一个特长朗诵也被我当作礼物送给学生。他只朗诵爱情诗,至高潮处会踮起左脚尖,看上去要把自己发射上太空,结果差点把整个教室送上云端。我的学生像熟悉我那样熟悉他。他比我更热烈奔放,也更具有乐理和书法方面的天赋,学电脑不用看教材,爱情也显得比我专一,拥抱女孩时会放声大哭。许多年里,他是我的另一个侧面。他的到来给了我短暂的快乐。我不提倡快乐,但和老吴在一起,我十分快乐。
农忙假是我在油墩街时拥有过的最奇特的假日,春秋两季各一次,每次6至10天。供老师和学生回家帮农。我把它用来漫游。1992年5月的农忙假,我去皇港对老吴进行回访。乘车到景德镇,再在那里转乘三轮车。从景德镇到皇港是几十里山路,超载的三轮车时有车毁人亡的事故发生。我蓬头垢面到达皇港时,感觉命是从山沟里捡来的。皇港风景比油墩街更好,有近千米的高山,从景德镇流来的昌江在山脚打了个圈,继续向县城方向徜徉而去,为两岸安排无数好景致。我到的时候正是乡间最美的时节,天空被风打扫得连云彩都看不见,山野从嫩绿向碧绿过渡。水田里秧苗腰肢柔韧地起舞,露出鹭鸶雪白的颈项,它们踮着脚在水田里走来走去,人稍稍靠近,就展开翅膀飘飞起来。山上断断续续有布谷鸟的鸣叫,它停顿时,时间也跟着停顿,五月里各种美好的气味从水田、灌木和湿土等事物中升腾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到皇港,不知道中学在哪里,就沿着一条黄泥大路往镇上走,路边一栋两层小洋楼传来熟悉的歌声。我笑着出现在楼房的门口,看见老吴正坐在厅堂里弹吉他。他在帮外出旅行的姐姐一家看房子。那个假期,我和老吴天天住在小洋楼里,一人一个房间。早晨被布谷鸟吵醒才起床,老吴已经做好了我爱吃的青椒炒肉,我们喝着啤酒抽着烟,讨论往事和将来。晚上去皇港古镇上看姑娘。那时外出打工的人还不多,我们坐在电站的大坝上吹风,看见漂亮些的姑娘就大声唱歌,姑娘们害怕地笑着,以为我们是街上的混混。
老吴在农中的宿舍潮气很重,室内的地上都绣着青苔。在这间房子里,他点火烧掉过一把吉他,琴是留在市里的一位女同学送的。他的一些本地同事,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写匿名信给校长诬告他和学生谈恋爱。几年后老吴说,他在皇港忍受的,不仅仅是孤独。
共 6252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像石头一样飞》记录了一段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油墩街中学,我师专毕业后步入社会的第一站,用吉他、歌声、诗文、素描、友谊装点的青春,浪漫、热烈、自我,还有一点淡淡的忧伤和孤独。在自虐中寻找悲剧美,是每个人在花样年华时共有的生命体验,油墩街中学,这个位于乡间的省重点中学,并不能接纳我的怪异与张扬。我去景德镇,去德兴找一个与爱情无关的女同学;我去皇港找老吴,在乡间最美的时节,氤氲着五月美好的气味,与老吴一起喝酒闲谈、吹风看姑娘;我带领学生去干涸的水库开篝火晚会,去鄱阳湖边的草洲徒步旅行,用自己的工资请所有人吃面条。那种美好却暗藏忧伤的感觉,让我的青春充满阳光和迷惘。谁的青春不靓丽?谁的青春都难忘。难得的是作者以一种独特而幽默的笔触为我们呈现了一段独特而丰盈的青春,带给我们一种独特的心灵体悟。欣赏推荐!【:平淡无奇】【江山部·精品推荐 1】
1楼文友: 15:58:25 感谢作者赐稿星月,创作辛苦,奉茶!
2楼文友: 15:59: 那种青春岁月里美好却暗藏忧伤的感觉,让我们的青春充满阳光和迷惘。独特的笔触,共同的体验。
楼文友: 16:00:08 恳请老师继续赐稿星月,星月因您而精彩!
4楼文友: 22:01:10 喜欢第一段的描写,很优美。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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