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短篇小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凄婉低回的哀乐的响起，刘占武老汉的葬礼就要开始了。

哀乐是集结的号角，丧事上的“五支”人员从自家门里往临街的刘占武家汇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在陆续地赶来；吹鼓手趁着开丧前的功夫，再卖一把子力气，唢呐声起，那人腮帮子鼓圆了，脸憋得赛过红布，他摇晃着脑袋，吹的是老流行歌《爱的奉献》。

要说刘老汉的丧发得可够大，够风光的。今天光来吊唁的小轿车，有好事者给计数着，不下100辆。送来的花圈在当天井摆不开了，放到大街上，收到的礼钱40000多，这在村里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刘老汉生前不显山不露水，死后这样英耀隆重，这恐怕是他没有想到的。乡亲们都明白：人家来吊唁随礼，主要看他那二儿子的面。

几声炮响，丧礼开始了。提吊（方言，丧礼上的司仪）领着孝子们开始请支谢支（请支、谢支，也是方言，支是丧礼上的各个职责不同的单位，负责丧事上的各种事物。我们鲁西北这儿俗称五支：大柜，二柜，负责丧事上的有关现金收支，文字等工作。茶座、饭座：负责往来人员的吃喝。擎重：负责开挖墓穴、抬棺材，填土筑坟，是五支中最重要的一支。五支的负责人是“五支头”，一般由村里的有威望和组织协调能力的人担任，他有时兼任擎重的领导，俗称“架子头”）。所谓请支谢支就是给来丧事上落忙（方言：帮忙）的所有人员磕头，先是要请，然后是谢，感谢老少爷们把逝者埋葬。孝子领头的是刘老汉的大儿子刘玉水，后面紧跟的是二儿子刘玉好，刘玉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刘玉好则只是眼圈红红的。

请谢支完毕，擎重的年轻小伙子们在架子头成仁叔的带领下来到刘老汉停尸的堂屋。成仁指派着：“大家按我安排的，各就各位，注意自己安全啊，别碰着掴着，一二，起！”

棺材稳稳当当地来到大街上，成仁指挥着，把棺材放到俩根长板凳上，棺材前面是堂经楼子和祭桌，堂经楼子上书：民国处士刘公占武之灵座。下面就是请奠客（音读kei）孝子摔盆儿仪式了。看热闹的村民站成两道人墙。孝子们也分列两边，跪在地上，提吊吆喝着：“请奠客！”那边一旁等候的祭奠的人们按照亲疏远近，一个人或几个人先后朝逝者的堂经楼子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提吊喊：“谢。”奠客闪到一边，提吊紧接着又喊：“请奠客！”来自农村的亲戚都是三拜九叩的礼法，那些开着小轿车的城里的刘玉好的同事朋友们，则是三鞠躬。看着这村里少有的场面，村民们开始议论着：

“还是人家刘玉好撑劲（方言，有实力有本领），你看人家的朋友来这么多，多壮观啊。”

“他是城管队队长，官儿不大，权力不小呢。”

“城管是‘老缺’（方言，缺德的人），刘玉好更缺，这小子六亲不认。”

“都说他黑。”

“小声点儿，他能听见的。”

“听见能怎么着，人人心里有杆秤。”

“……”

【2】

提吊喊着，直到没有人祭奠了，他拎起刘玉水的胳膊，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回到祭桌跟前，把瓷盆递给刘玉水，刘玉水狠命地向早已放好的石头上摔去，盆儿碎裂。这边架子头成仁喊：“各就各位，大家准备！”

棺材重新被八个人抬起，孝子们在后面执着哭丧棒，打着幡哭喊着，慢慢跟随。到了村头，棺材又被放下，提吊继续请奠客，完毕，成仁又喊：“大家预备，起！”

但是，棺材期待四个角上，没有人，抬材用的杠子斜立在棺材上，就是没有人上前扛在肩上。

“人哪去了？大军、石头、海晨，建峰、立柱……”成仁点着名字，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搭腔了：“俺们在这儿呢。”是大军的声音。

“操！该上岗了，没听见啊。”成仁瞪大了眼，歪着脑袋冲那帮擎重的喊。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的人露出会心的微笑。那些奠客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发生什么情况。

“对不起了，成叔，对不起了，玉水哥，这棺材就抬到这儿了，下面谁愿抬谁抬，俺们是不抬了。实在话，这也是为玉水哥抬的，什么原因，大家都清楚，好了，咱们回！”打头的大军朝成仁和刘玉水说。

“操！哪有这样办事的！大家都回来，有事说事，不能撂挑子不干啊。”成仁瞪着眼，拦住这一帮人的去路。这边，刘玉水兄弟走过来，刘玉水嗓子沙哑：“大军，看在我的面上，恳求大家伙别这样，入土为安，回头我挨个谢大家伙。”

“玉水哥，俺们不是对着你来的，你的为人没说的。”石头说。

刘玉水自然明白这话，他回头骂着身后的刘玉好：“下三滥，没有前后眼的东西，遭报应了吧？还不上去跟大家伙说几句好话？”

刘玉好显然对这突发事件缺少准备，他深深吸了口气，眼光掠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凶狠：“各位老少爷们，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今天我再给大家磕几个头，一是赔罪，二是恳请，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死去的老父亲的面上，别跟我计较，我给大家磕头了。”说着，真的趴在地上，冲着这群人磕了几个头。

成仁拉刘玉好起来，面向大家：“大家还不动手？”

“俺们还有事要说，成仁叔。”海晨说。

“有事回去再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好不？”

“行，看成叔的面子，大家伙准备！”大军挥着手，人涌了上来，棺材重新上肩了。

这边，成仁和大军互递了个眼神，俩人鼻子孔里哼出一丝笑来。

【 】

除了刘氏兄弟，大家伙都知道这是成仁和大军他们演的一出“双簧”。

身为丧事上的五支头和架子头，成仁比谁都清楚丧事上人员的重要性，以前丧事由村委会主持，村主任派支出工，他只负责打坑子擎重埋人这些事儿。后来村主任派支派不动了，年轻人出远门打工的打工，在近处的也有自己的营生和工作，都不愿牺牲自己的功夫来承担村里婚丧嫁娶这些事物，除了亲知近派才回来。村委为此事犯难，干脆不管了。谁家有事由事主自己请人，人员还是那些人员，但是硬派和主动就看出区别来了。今年初，大军的母亲过世，来丧事上的人员里里外外算起来有60多口，比村主任派的还多，根本就用不了。这当然是人家大军光着腚穿裙子——围（为）得好。成仁见状，欢喜的不得了，就愁没人，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刘占武老汉一倒下头，成仁就有些嘀咕：这次人员不会像大军家的丧事上那么多吧？玉水为人忠厚老实，在村里没人指脊梁骨。关键是玉好，为人实在让人吐吐沫。背地里村里人都暗暗发恨：等到刘玉好家有事，好好给他点颜色看看，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这其中就有大军、石头，海晨等丧事上的主力。至于让刘玉好难堪到什么分寸，成仁心里没底，在刘氏兄弟请客的当晚，他走进大军家，来和大军套套底，以免第二天的丧礼上出现尴尬的场面。

大军家早就坐满了人。都是擎重的骨干分子。

“大家这么心齐啊，省得我挨门找了。”成仁说。

“跟老叔交个底儿，明天俺们可不想去落忙。”石头说。

“不去不行，都得去啊。”成仁说。

“没有时间，明天俺得上班呢。”大军说。

“俺也是。”海晨说。

“请假也要回来，缺了谁也不行。”

“就刘玉好这熊样的，俺不伺候他！”

“就是，你看他回家那副熊样儿，眼皮子不撩人，给他说话，带答不理的，你不就是个城管队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不上爷们，爷们还看不上你呢。哼！”

【4】

刘玉好是县城管执法大队的队长，一家人都在城里住。虽然家里有父母，但是他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开车进村不减速，下了车，总是眼皮子往上翻，村里的男女老幼谁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给长辈递根烟，说句问候的话了。这很让人不舒服，可又能怎样呢？村里人基本上都领教过他的傲慢。这倒也罢了，村里人还领教过他的拳脚呢。

石头他娘种了几颗北瓜，自己吃不了，就骑着三轮车去县城去卖。她看到别人在路旁摆着摊子，自己就把三轮车停下来，很快有人搭讪，还没谈好价钱呢，就听有人喊：“城管来了！跑啊！”老人看到身边的摊贩神色慌张地胡乱收拾着东西，自己也听说城管跟土匪一样，打砸抢毫不留情，就赶紧骑上车往临街的小胡同里跑，没跑几步，就被几个穿制服的“警察”给撵上了，“留下三轮车！违章占道！”“警察”恶狠狠地说。

三轮车是自己的腿啊，还要用它下地干活，接送孩子呢，说什么不能给他们。石头他娘这样想，她跑不动了，死死攥住车把：“俺一个老婆子，可没犯法啊，凭什么要抢俺的车啊？”

“你无证经营，就应该收缴你的车。”有一个警察说。

“俺就卖几个瓜，又不经常卖东西，要什么证啊？”

“那也不行，把车子充公！”

“俺就这一回，下回不来了。”

“那也不行！”警察见老人不松手，挥拳冲向老人，随后又抬腿向老人踢去。老人慌乱中没有看清警察的模样，直到挨了拳脚才发现，打人的竟是刘占武的二儿子刘玉好。

“小二，是你呀，你连你婶子都打啊。”

“婶子，是你呀，你不早说，我也没看清是你，打疼了吧？”刘玉好有些尴尬，旁边的同伙也表示歉意。

“你下手这么重，能不疼吗？你不是城管吗？怎么成警察了？”

“我就是城管，衣裳差不多。”

“城管就是打人啊？”

“也不怎么打……好，婶子，你没事，我要忙了。”刘玉好没想到从交警队调到城管局执法队打的第一个人竟是自己的老乡，这让他十分沮丧，回到家估计和倔强的父亲又是一番争吵了。

石头他娘回家自然把这事告诉了石头，说刘玉好干的就是土匪的活儿，以前干交警，“拦路抢劫”，现在当城管，也是这样，说的好听，国家公务员，狗屁！石头气不过，顾忌刘占武老汉的颜面，没有说出这事，但老汉还是听说了，过来给石头娘赔情，老汉咬得牙根疼：“回来我好好收拾他。”

【5】

“刘玉好这小子欠揍！”

“就在他爹这个事上，新帐旧账一起算！”大军说。

所谓新帐就是他干城管以来的打人强拆等事——大军的岳父家是城中村，按规划应该搬迁，但是补偿一直协商不妥，大军事前给刘玉好打过招呼，尽量照顾一下，不要急于强拆掉。

刘玉好打了保票，但大军岳父家的房子还是被强拆掉了。得到的补偿远远低于国家标准，这事还是刘玉好领导干的。大军问为什么强拆，刘玉好说，是上面的指令，他只有服从。事后大军才知道，是开发商和城管勾结，强拆了岳父家的房子，以致他们一家人露宿街头，刘玉好从中得到不少好处费呢。大军无语，心里却说：你等着啊……小子。

所谓的旧账是刘玉好先前干交警，在乡镇三中队执勤，他和同伴开着警车，拦路设卡，查驾驶证，行驶证。本来村里的地有一部分在省道的另一侧，村民们总要开着农用车走一段省道，然后下道去地里，刘玉好就在这段路设卡，要乡亲们办证，不然就无证驾驶，查扣车辆。有一天海晨去地里运粪，被刘玉好查住，要海晨出示驾照。

海晨说：“什么驾照？我就开车去地里，不出远门。”

刘玉好说：“你这不是上公路了吗？上路就得有驾照，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我看是王八腚（定）！”

刘玉好脸色一红：“没办法，我这是工作，别让我为难。”刘玉好一副秉公执法的派头。

“那办证得要时间啊。”海晨说。

“先交钱开单子，以后拿证。”

海晨没办法，只好照办。交了 00块钱，也没有拿到什么驾驶证，行驶证。海晨追问刘玉好，钱根本没上交，他们揣自己裤兜里了。原来办证是假，勒索钱财是真啊。海晨心里也叫上劲儿：好小子，你狠，乡里乡亲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等着啊……

村民们憋足了劲儿早晚有一天要教训他一顿。人有时真不是个东西，昔日面目英俊，人见人爱的小白脸刘玉好现在是这样“作恶多端”。真让人搞不懂。其实，乡亲们不指望能在他身上占多少光，只要他给个方便就行了：比如在村口公路上设卡查车，完全没必要；比如乡亲们进城卖菜，不打不骂，好好劝离岂不更好？比如……可是这一些朴素的愿望在刘玉好身上也无法兑现。乡亲们背地里不知骂了多少回，也叹息老好人刘占武怎么养活这样一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或许是刘玉好表现积极，执法时总是冲锋在前，英勇善战；也可能是善于周旋交际，很快他成了执法大队的队长，回村里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还在饭店里大摆宴席，以示庆贺。除了他打小极要好的几个同学参加外，乡亲们都撇着嘴，很少有去的。

【6】

耳闻目睹刘玉好所作所为的成仁心里跟明镜一样，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大家伙卯足了劲儿要给刘玉好一记响亮的耳光。起先有人提议谁也不去落忙，晾他个光溜溜的场，可是哥哥刘玉水并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相反，因为刘玉好做事不留后路，兄弟俩没少吵闹，玉水劝诫不止一次了，刘玉好拧着脖颈，就是不听。为此兄弟俩差点打起来。真要晾台，那连刘玉水也给晾了，这样太不妥。更者，也对不住死去的刘老汉啊。

共 727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一篇描写鲁西北葬礼的小说，小说并未从葬礼事主的角度书写，而是从“落忙”人的角度书写。从一群与葬礼息息相关的人的角度，记录了一场并不顺畅的葬礼。开始，哀乐，哀哭，乡亲的围观，这是很常见的场景，但随着大家的偷偷议论，让大家对事主的二儿子心生厌恶。继之，原本有序的葬礼进行途中，突生事端，抬杠的大家，纷纷离开，要“晒丧”，这让大家都疑惑不解。小说笔锋一转，倒叙葬礼准备时，不约而同聚在一起的军子等人的议论。在大家的议论中，事主刘占武的二儿子的丑陋行经被一一揭露，身为公职人员，徇私枉法，暴力执法，从不看相亲的面子，让大家吃尽了苦头。现在则是最好的报仇机会。但大家又在犹豫，因为刘占武的大儿子宅心仁厚，刘占武老人就是活雷锋，生前为了村子做了很多贡献，并为他曾经引以为傲现在则无力管束的二儿子赎了很多罪。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抬杠到半程，即尽了心力，又让二儿子难堪。终于，在众乡亲的愤慨注视中，在众乡亲大仁大义的帮忙中，刘占武老人入土为安后，他的二儿子终于被唤醒，发出了第一声哀哭。《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二儿子刘玉好从不如此，一向不顾乡亲情谊，只顾中饱私囊；第二层是乡亲们即便在对二儿子义愤填膺之时，依然看在老人和大儿子的宅心仁厚上，用他们的实际行动，来唤醒这个执迷不悟的逆子。读到最后，心生感动。想来已经离世的老父亲看到，也会欣慰不已。这篇小说结构架构非常独特，切入点非常别致，方言俚语的运用，以及一些地域风俗的详尽介绍，让我们都仿佛置身鲁西北，一起旁观了这场葬礼，并为此唏嘘不止。人，还是有情最重要，人心都是称，关键时见真章。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平淡是真】

1楼文友： 22: 7:04 作为老家也是鲁西北的我来说，读这篇文感觉非常熟悉，上个月大爷去世，还看到了类似了场景。

人，在做，天在看。谁谁如何做，都要知道，不是未报，时候未到。

很详尽的描写，具有警示教育意义。

学习了。

回复1楼文友： 00:21:40 感谢真真老师这么晚了还辛苦地我的文字。并写下精彩的按语，这按语比拙作还要精彩。这本来是两个真实的不相干的故事，我拼接缝合了下，借以描述当下农村的一些真实场景

回复1楼文友： 00:24:02 感谢真真老师这么晚了我的文字，并写下精彩的按语，您的按语远比拙作精彩。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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