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散文行走笔记

出租车是城市最没有方向感的爬行物。它听命于任何匆匆的乘客，就像我们多数时候必须遵从于命运。坐在出租车上，突然想起方向感，也因身处某种抒情时光上，那偶尔碰撞的眼神，摩挲在脸上的长发，都开始向灵魂依偎。我知道，这是一种渴、一种精神在彼此的黑白日子里渗透，就像此刻天空的雨水向着大地渗透，长发将带来无尽的缠绕、缠绵。它的最终会是什么，会不会也失去方向感？

我开始怀疑所谓的方向，方向只不过是一种虚设的目的。但生活中似乎不能没有这样的罗盘，我这样说，并不表示现在坐在出租车上心怀迷茫。相反，在这通往书城的路上，在一个人的依偎中，内心已不再荒凉。

车子没有绕过金博大，也没有停下来。金博大，这是个充满诱惑力的名字，它并不是城市的幻象，而是丰富的物质提供给人们的需求的象征。这是一座知名商场，在这里购物无疑是一种享受和满足。钻石、金表、金手链、最新潮的时装、高档口红、化妆品、装饰物、数码机器……在一个个橱窗、柜台内，展示着这个时代的丰富，甚至奢侈。事物，我们亲历的事物——这个我常用的词汇，在这个妖娆的商场里，应该减掉一半，没有事只剩物。但我喜欢用事物代替我们看到的一切，当我提到事物的时候，一些事情会在内心潮湿地涌动，有时那是一种回忆，一种无法遏止的柔情。就像现在，我们依偎在车内，让彼此的体温传达这个世界上最具温情的那部分内容，事物成为诗意地存在，成为明天的回忆和今天的想象、渴望。它意味着没有污点，意味着一种内在的精神的存在。但是，在那些现代的物品充斥中，人们的物欲会无限膨胀，精神上的垒块越来越多，不自觉占据了人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说了这些，似乎是为我们自身的贫穷寻找托词。但无论怎样，这里都不是我辈中人驻足留恋的地方，只是好几次到书城都经过这里，感觉上，那种琳琅满目的幻影和书的世界形成黑白画的效果，此削彼长总也无法平衡。

这个早晨，到书城还真是来得有点早。那些书被天空反锁着，没有人会靠它进早餐。这个购书中心此刻门前冷落，而又在雨中庞然地立着，我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握紧她的手，她也在意地看我，那意思是说：这就是救赎我们精神的必经之路。我们仰望着它的庞然存在，也等待着这里出现蔚蔚壮观的人潮……雨下着，像上天的眼泪。我们在雨中渴望、苦等，而后随着第一股小小的人潮进来。进入一个独立的世界，眼睛为这里特有的奢华亮了许多，书架上何止是色彩班驳的书籍，那完全是博尔赫斯说的“神灵”的存在，是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从中挑选：米沃什、菲利普·拉金、阿米亥、曼德尔施塔姆以及爱德华·萨义德，像是从河水中挑拣我喜爱的花纹石，感到周身的温暖、自在。也许在生活的道路上有太多的寒冷、空虚和绷紧的神经。我突然想起曼德尔施塔姆的句子：“我冻得直哆嗦——/我想缄口无言！/但黄金在天空舞蹈，/它命令我歌唱。”是的，这许许多多的文字就是他们歌唱的声音，是一种感情或精神所到之处生长出的绿草。

而在隔壁的三联书店，我们坐下来，用一杯玫瑰茶来慰抚激动的情绪。外边的雨还在哗哗下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悲苦、无奈、疲劳和倦怠。她突然说：“这是一生仅遇的大雨，从今天起，我将混乱……”。我知道，这是兴奋中的混乱，一种雨水和精神的拯救才刚刚开始。那些现实，那些现实中的顽症，我们可以统统不管不顾，让音乐般的事物沿着大河而荡漾。这是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内心的充实。精神的存在，即便有罪也是值得的。

鼎与陶

去年秋天，在不太明亮的灯下，我和几个诗人朋友打开历史的临时通道——从每一个朝代的文物，鉴赏我们有幸看到的古代文化的痕迹。这是河南省博物院，由于历史的渊源，这里几乎汇集了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我对文物不太懂，但眼睛还是为之一亮，远道而来的一位女诗人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她看得专注、仔细，不时用她的相机摄下一些陶瓷和器皿。我也饶有兴趣地拿出相机，不仅是拍摄那些文物的外形，更有兴致的是拍下她看文物时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橱窗内的摆设，那琳琅满目的碎片，那滔滔的文字解说，那说明之外的文化余韵……在我们阅读的一个瞬间，是不是会透明起来？

看那些青铜器，有最早的炊具，有调和五味的饮器，有宗庙的祭器，但放在这里，都一律的肃穆庄重，仿佛给每一个人增添了某种定力。也许古代的一些“鼎”，一般都是三足，使人容易想起“三足鼎立”的含义。而更庄重的司母戊大方鼎，却是四足，大有“权力”的象征意思，要不古代立国铸鼎为什么叫做“定鼎”？“者禹收九州之金，铸鼎于荆山之下”是说夏朝铸九鼎统摄九州方圆；商灭夏，迁都于殷，周又灭商，迁都于洛邑，历史上叫“迁鼎”。鼎，在这里标志着权力的转移。说实在，在我们百姓看来，这些也许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我们可能更喜欢“在德不在鼎”这样的回答——这是周王室的王孙满对楚庄王的“问鼎”的答复。也许是有趣的，博物院摆列的文物以及它特有的文字和文饰，似乎都在陈说着陈年的古事，有些让人沉思，有些让人疾首。那里边是一种学问，是历史留下的厚重。但在这小小的橱窗外徘徊，历史交给我们的教训又有多少，什么叫“一言九鼎”？这些不想也罢，和我们内心的渴求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我们其实早已懒得说起。博物院内，尤其是那些历史的橱窗前，看客依稀。也是，现在的人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谁会兴高采烈地观赏这些遥远的古董万器。这里没有妩媚，没有花香，没有艳丽，没有迷离的灯火，惟有的是一种静，静如远古，静如历史。

历史留下的是一些气味，有的如酒，有的如烟，而另一些却臭不可闻，人们会掩鼻而弃。但那些人和事，那些丑或俊，我们知道得并不多，站在这里，走马观花，我们多半看到的是朝戈的歌舞或撕鸣，内部充满了叹息声，连我们今天的观看者也忍不住跟着叹息……在一个橱窗前，我却站了许久，隔着透明的玻璃，我看见旷野的篝火、茅屋、泥浆和劳作。我突然想到“民间”这个词，多数时候我们就呆在民间自然而然地深呼吸。这是民间的制陶过程，你看那几个人，有的在茅屋里缝纫和编织，有的在边上的草地上闲躺着，阳光自足地洒在身上增添了几分闲适和庸倦。一炉子旺火在燃烧着蔚蓝色的火苗，不远处，一个个陶器，或粗糙或精细，摆在地上或摞在一起，透出天然的古朴。几个汉子在转动着那些泥坯子，泥水流在地上，流在他们的身上，仿佛他们也变成了陶器。更有趣的是有人在边上放声高歌，一个人手中拿着骨笛，清扬地吹，那些笛孔，那些在笛音中上下翻飞的鸟，让人想到《诗经》里的一些句子。茅屋后，竟是望不到边的树林和草地，阳光斑斑驳驳透过来，也显得悠远、恬静……这个画面构成了一个独立的自在的空间，让人禁不住想走进去，融身其中感受和触摸，或者干脆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享受这世界之外的自然。

??这是一个奇特的画面。在博物院内，它是独立的存在，尽管也标注了历史，但不应归属哪一个朝代。它是陶的起源，是陶的河流，是散落在民间的一种宝器。说散落，似乎也不合情理，它本来就归属民间，理应在民间生根、成长。再看那些汉子手中的陶，在他们手中旋转，难道不是一种历史在他们的手中旋转？想象中，这是真正的历史，我把镜头对准，调好焦，照到的还不足一个侧影，照不到的永远是那些暗香中的梦境。这时，我的朋友们拥过来，我指给他们看，有人说这是一种粗旷的精致，它们无所谓庄重、无所谓单薄，存在就是一种色彩，它可以成为历史的一条河，一个伊甸园。一位女诗人说，她喜欢这样表述历史。看了这些陶，也许我们不会在乎那些至高无上的“鼎”，那些青铜器。我对身边的人说，我在仔细辨认这些陶，我要从中指认出哪个是你。

雨中接站

一场彻天彻地的雨，仿佛上天的手指弹出的琴声，让我曾经写下“火车载着雨水而来”的句子。我开始思念雨水，缘于雨中的清澈和缠绵。

车站，雨声暂时掩盖了人们的闹嚷声，世界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十分单纯和明净。我回头看了看，出租车的道口集满了人，他们要从这雨水和扰攘的天空下逃走，有人为坐不上面的而沮丧，因为路面上的积水越积越厚，像时代的欲望开始流淌。一个小孩子摔倒了，被大人擦拭着委屈的泪；一个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地走在雨中，甘愿被猝不及防的雨点惊醒点什么。这雨水带来的异样世界，还有太多的人不能适应，对一部分人来说，大概是一丝恐慌和不安。如果我不是心有所系，在这场明澈的大雨中，我的时间也会陷入无边的虚无。此刻，我看见飘渺的大水自天而来，围绕在我的前后，那雨点原来只是一个个弱小的音符，散发着有几分电光的冷清或微热。

这是去年的秋天。雨下着，我甘愿它斜织着我的裤脚、衣角。而生命中，我无数次走在雨中，或大或小的雨点，击穿过生命的诸多街角。我对雨水有着潜藏在心的敏感。最惊心的是一个夜晚，那时我15岁，在一个接着一个的闪电中，雨水倾天而泻，我那红石山下的小山村，村人居住的土垌一夜之间坍塌殆尽。而多数时候，对于生长在干旱的大地上的我来说，雨水带来的是内心的清新和湿润。那年，我19岁，爱的人和雨水一起走进我的世界，乡间的小路，也许是因为绿草而不显得泥泞。

现在，我又为一个人而来，为一场雨水而接站。

我要等的人还没有到来，但汽笛声伴着车轨撵疼世界的声音一次次冲击我内心的渴望和震动，以至于在我的记忆里强大和持久。我知道一个人将被时间吐出，一场雨开始融入我的身体、骨头。

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一个季节，两个季节……一年，或更为久远的年代，以至于前生，云开云聚。我这样写其实说明不了时间之长带来的感情上的什么，也无意说出缘分的意义。但雨水来了，像用自然之声谱写一首上乘的曲子，旋律是复调的。我们经历过的些微的关联一点一滴构成它的切割音、节奏、音色。我想为这曲子找找调子，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可分的高低音，那些音符就是真实的文字，听听：“我如陷在茫茫大海里，是你让我知道这里，并且肆无忌惮地瞎说八道。”“有机会真想去看看那些参天的大树，特别滴雨的时候……悠静，淡远。”“快告诉我你最近怎么了，为什么见不到你……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么念记。”“人活世上，能忘忧忘恼随风开落，这样的情境想一想都会令人心醉。”……大河奔流，一些悄悄的雨意在意识深处云集，从洪荒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弥漫。我突然想起贝多芬的一段话：“我追逐它……我眼见它逃走，散失在无数印象的混乱里，立刻又把它更热烈地抓住。我再不能和它分离了，我得从一种忘形的痉挛中把它繁殖出来，化成种种抑扬顿挫的音阶。”我们，其实就在这音阶上走着，一场雨，一个交响乐在时间之外诞生了。

站在雨中，徐徐打开一把蓝伞，心沉静了许多。这时我已分明听见了火车进站的响声，“载着雨水”。这是真正的大雨，有一刻钟，我干脆把伞收起来，让雨渗入身体——这块潮湿的海绵。这些微小的举动或许就是我的，我以自己的方式碾碎时间。而在情感的铁轨上，碾碎的只有我们的心——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才能得以验证。那盼望和激动的场面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想些什么，雨一个劲地下，一把把伞下是一片天。这时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向站台，潮涌的人已被铺天盖地的各色的伞遮住，想象中很远就能看见的那种特有背景一点也不符合现实的画面。我从伞下张望，中间隔了无数的伞，我三次拨动按键，像接通了天空的耳朵。这时我干脆站在人群的后边，也许是为了预制一种较好的视线。那些伞潮，那些寒暄，那些失之交臂的人，那些流动的瞬间就会失去的画面，在我的生命历程上是第一次，如此突然，如此出乎意料。我在一个句子中说“我没有意识地就喊出了你”，迎面而来，相拥而去。那一把蓝伞，撑在雨中，真的就是一片蓝天？就这样走出车站，雨在下，但我不知道它能撑多久

第一夜

然后呢，天暗下来，夜色组建另一种光明。”这是什么样的夜色？什么样的光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坐在一辆大巴车的后排，靠窗的位置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视觉和屏障，车窗外，各种各样的彩灯、霓虹呈现出城市的喧嚣，而此刻这喧嚣又泡在雨里，给城市增添了几分莫明的不安分。但夜毕竟来了，我们毕竟在逃离。

白昼中，人的活跃、奔跑，脚步的重力挤压着每一个街角，辞不达意的寒暄、约请，布满油腻的午餐拌着吆三喝四的酒令……这一切，给内心安静的人带来不适应。这或许成为我们喜欢黑夜的理由，成为我们逃离城市的借口。是的，从城市逃离，退守到一间简陋的小屋，那里有一扇可以敞开的窗子就够了，博尔赫斯先生习惯站在窗前用盲目的双眼眺望，无数次看见天使般的屋宇，看见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接的地方，看见深远如释放的郊野。

共 10284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是一篇行云流水般的游行笔记，为我们介绍了一路的点点滴滴，处处都有作者的哲思缩影，诸如“但我喜欢用事物代替我们看到的一切，当我提到事物的时候，一些事情会在内心潮湿地涌动，有时那是一种回忆，一种无法遏止的柔情。就像现在，我们依偎在车内，让彼此的体温传达这个世界上最具温情的那部分内容，事物成为诗意地存在，成为明天的回忆和今天的想象、渴望。它意味着没有污点，意味着一种内在的精神的存在。但是，在那些现代的物品充斥中，人们的物欲会无限膨胀，精神上的垒块越来越多，不自觉占据了人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文章如诗如画，细腻生动，读来让人身临其境，爱不释手。拜读美文，推荐加精。【：隔水望伊人】【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22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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